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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论文

分析顾随的授课及教育理念

【摘要】受早年求学经历的影响,顾随的基础教育理念主要表现为对传统的反思和对西方的借鉴。在多年的高等教育教学实践中,顾随主张因人制宜,鼓励自开生面,倡导中西兼蓄,同时显示出高度的敬业精神和强烈的爱国情怀;而其极富启发性和感染力的课堂讲授艺术,对于现今广大教育工作者特别是一线教师,尤其具有研究和学习价值。

【关键词】顾随;教育理念;讲授艺术

    顾随是位名副其实的“通家”,又是一位当之无愧的“教育家”。沉樱、颜一烟、吴晓铃、周汝昌、叶嘉莹、郭预衡、史树青、吴小如等著名作家、学者都是他不同时期的弟子;他的许多教育教学理念以及授课技法,至今闪耀着智慧的光芒,值得我们深入探寻、学习和借鉴。

一、顾随的求学经历和基础教育理念

(一)求学经历

    顾随的父亲顾金墀是前清秀才。六岁到十岁,顾随是在家塾接受的父亲的教育,学习的是四书、五经、唐宋八大家古文、唐宋诗选,以及晚周诸子书中的小故事;金墀喜欢小说,所以也不禁止顾随看小说。在1955年填写的一份《高等学校教职员履历书》中,顾随说:“我很感谢我父亲:他在我的幼小的心灵上撒下了文学爱好、研究以及创作的种子,使我越年长,越认定文学是我的终身事业。他又善于讲解,语言明确而有风趣;在讲文学作品的时候,他能够传达出作者的感情;他有着极洪亮而悦耳的嗓音,所以长于朗诵:这一些于我后来作教师、讲课都有很大的影响。”[1]

    然而,和大多数旧家长一样,金墀的教育方式简单而严苛。他要求顾随“每日早晨、上午、下午,除了吃饭以外,不能出书房门一步;除了大小解,甚至一刻也不许离开书桌”[1]。每逢顾随回讲错误或者背诵不出,便要接受惩罚,“打手心、罚跪是常事”[1],他的一只耳朵听力不好,就是小时候被父亲“打耳光”“揪耳朵”导致的。顾随早年在《民治日报》发表作品曾以“聋瞽”自署,“聋”是耳朵失聪,“瞽”是眼睛失明。儿时所受教育不但对顾随的身体造成伤害;同时在心灵上,“牢牢地扎下忧郁的根”[1]。

    1907年,顾随离开家塾进入清河城里的高等小学堂,然而“上班听讲,下班念书,不逢星期日,连学堂大门口也不许走出,而学堂里面连一个体育场也没有:所以在实际上和私塾也差不了多少。”[1] 1910年冬,顾随高小毕业考进广平府(永年)中学堂,在这四年中,他的“身体和精神都走上了下坡路”[1],1911年暑假“得了伤寒,几乎死去,病起之后,体力较之病前更糟了”[1]。

    反思父亲的教育方法和中小学校的种种弊端,顾随认为学习应该是一个愉悦的体验和过程,小孩的学习应该在游戏中进行,所以他对待自己的女儿,完全不给压力,而他的六个女儿,五个大学本科毕业,二女之英早逝,其下之惠、之燕、之平、之京在教育、医疗、文学各自领域均有可观的成就。

    或许由于自小饱受病躯之累,顾随格外注重体育锻炼,并且擅长打乒乓球。1921年9月10日,他在致好友卢季韶的信中说:“精神愈用愈灵。身体不锻炼,也要趋于萎蕤。我们读书的人,泰半都犯了用精神不顾身体的毛病。我便是其中的一个。我劝老弟以后要于用功以后,做些游戏运动的事情。”[2]卷八388-389

    1915年,顾随报考并被北京大学中文门录取,校方鉴于他的中文功底深厚,建议改学英国文学,以汲取西方文化的营养,于是顾随当年先入天津北洋大学英文预科学习,1917年转回北京大学续读英文本科。五四前后的北大,充盈着学术自由、思想独立、追求真理的新风,在大学,他广泛阅读中西方哲学、文学著作,深受鲁迅等文化先驱的影响,奠定了“博学”和“进步”的根基。

(二)基础教育理念

    1920年夏,顾随大学毕业进入山东青州中学担当教员,由此开启了他倾注一生心血的教育事业。1923年夏,济南山东省立第一女子中学校征求建设建议,时在该校任教的顾随,决定“本着幻想与良知”,系统草拟一篇“教育宗旨意见书”,然而我们今天所能见到的只是1923年8月4日,顾随写给挚友卢伯屏的信中列及的一份“简纲[2]卷八64:

A.注重美育。文学、图画、手工、音乐。(俱宜提高程度)科学。(不采用坊间书贾所售之课本,宜请专门教员,注重常识及科学方法。)

B.注重个性教育。

C.采用道尔顿制度①。(不是剿袭,只是采用。)

D.注重英文。(废弃各书局之课本,而代之以浅近而富有文学趣味之英文原版书。——此专指三、四年而言。)

E.决不取夹袋式之考试。注意——总之,女中之设立,原为女生求高深知识及升学起见,决不取敷衍主义。故宜取提高而弃普及。因为要常识教育及普及教育,自有第一女子师范在也。

    这或可视为顾随早期教育理念集中和系统的体现。首先,以上各项并非泛泛而谈,而是针对女中自身的办学特点。从教育内容来看,顾随提出注重“美育”“英文“科学常识”以及“科学方法”的传授;从教育方法来看,他关注学生个体差异,主张“采用”美国道尔顿中学的教学组织形式,适应学生个体特征,培养独立学习能力;从学业考核来看,他坚决反对死记硬背、照本宣科,把学生当成复制知识的机器。顾随出身于旧式家庭,脱胎于新式教育,他的这些理念和方法,明显受到新的文化和教育思潮的影响,明显带有对传统教育积习的批判,同时也有个人学习经历、经验的总结。

    作为教师,顾随始终深受学生的欢迎和爱戴。在课堂上,他“不仅给学生讲解诗词歌赋,尤其拥护新文学,一有机会就给学生讲解‘五四’运动后涌现的新作家及其作品”。著名作家沉樱(陈镆)曾就读于济南女中,顾随正是“影响她一生的国文老师”。她说:“由于顾老师的影响,使我对鲁迅、周作人等语丝派作家群特别崇拜。我了解西洋小说,接触俄国进步作品,就在那个时候。”(阎德纯《沉樱,及其创作和翻译》)

    1926年夏,顾随离开青岛胶澳中学,受聘天津直隶第一女子师范学校。在那里,他继续用进步思想引导学生,不少学生因之走上革命道路。当时,于国文课,“部令禁授白话文,省令添读经”。(1927年9月10日顾随致卢伯屏书)[2]卷八245,而顾随却教了学生三年鲁迅作品以及鲁迅所倡导的北欧东欧及日本的文学作品。后来参加过“一二·九” “一二·一六”运动的王振华说:“在我们这些还未人世的十几岁的少女面前,顾随先生用鲁迅思想给我们指明了前路:⋯⋯妇女如想在社会上立足,就必须先求得在经济上的独立!”(王振华《纪念我的启蒙师顾随先生——宣传鲁迅的先行者》)

    顾随善于朗诵,能“把学生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到课文中去”(王振华《纪念我的启蒙师顾随先生——宣传鲁迅的先行者》);而他的教学又非常民主,“课堂气氛是静穆的,又时时发出学生们积极提问声、议论声和笑声”(曾中嫂《我的老师顾随先生》)。对于学生作文,他总是细致认真地批改,而且不只限于课堂上出题,学生们在课外随便写,写了随时交,交了随时改。

在津三年,顾随与女师学生建立起深厚的感情,以至于在他即将转赴燕京大学教席时,学生们竟然“整整吵嚷了一堂课。有人说:‘教大学了,不管我们了⋯⋯’一些人齐声说:‘就是不让老师走⋯⋯’”(曾中嫒《我的老师顾随先生》)然而,面临自己人生的一次重大机遇和转折,顾随终于还是离开了天津。

二、顾随的高校从教经历及教育理念

(一)高校从教经历

    1929年夏,顾随在沈尹默等人的推荐和帮助下,由一个中等学校教员一跃成为燕京大学专任讲师。在此后三十多年的大学教学生涯中,顾随的创作、研究和讲授才华得到充分的发挥和展示,他以学问传授学生,以人格影响学生,不仅赢得“才子”和“名师”的美誉,更培养出众多立身有道、学有专长的弟子。

    顾随1929年6月接到燕京大学聘书,9月到职,执教至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学校被日军封闭,教授词选、曲选、楚辞、汉魏六朝赋、近代散文等课。

    期间,1930至1932年间,兼北平大学课,授汉魏六朝诗、唐宋诗、词选、曲选。

    1934至1937年间,兼北京大学课,授词选、曲选。

    1932年起,顾随还在中法大学兼课,至1941年该校南迁,授楚辞、历代诗、词选、曲选、小说选;1946年,中法大学在北平复课,继续于该校任教,至1949年。

    1942年至1946年,在中国大学兼课,授唐宋诗、词选、曲选。

    早在1939年,顾随即已执教辅仁大学,讲授诗经、楚辞、汉魏六朝诗、唐宋诗、词选、曲选、历代散文选等课。1949年1月北平和平解放后,一度担任辅大国文系主任。6月,辅仁大学校务委员会成立,顾随当选校务委员会委员。

    1947年起,顾随同时在北京师范大学兼课,讲授词选、曲选。1952年,遂因高校院系调整随辅仁大学并人北京师范大学。

    1949年秋,顾随以心脏痼疾病倒,1952年春才渐痊可。在复出做何工作的问题上,他没有听从好友冯至的建议去中国社会科学院从事文学研究,最终还是选择了教学。1953年6月,接受昔日弟子王振华、杨敏如的邀请,并经高教部批准,转赴天津师范学院(1958年更名为天津师范大学、1960年更名为河北大学)任教,成为该校当年唯一一名文科二级教授。

(二)高等教育理念

以下我们主要通过顾随自述及其弟子的回忆纪念文章,领略其在高等学校教书育人过程中所表现出的思想观念和行为风范。

1.教学观

    其一,主张因人制宜,倡导追本溯源的学习方法。对于此点,顾随自身便做出很好的示范。沈尹默是顾随非常尊敬的恩师,顾随曾对燕大弟子周汝昌说:“近十年中作诗与作字确实为默老烧香。”(1943年8月27日致周汝昌书)[2]卷九82燕大弟子滕茂椿曾跟顾随学习诗词和书法,1943年4月11日书中,顾随向其言道:“拙词不足学,一如拙书。学之而善,已自不成家数;学之而不善,病不滋多乎?苦水之词与字,亦不尽学尹默师。[2]卷九49顾随的意思是,学得好,已然淹没了个性;如若学得不好,则可能落得个邯郸学步、东施效颦。到底应该学什么、如何学,顾随说:“不佞从老师学书,学其所能学,其限于天资而不能学者,即亦不强学,且别寻补救之法;学其所必当学,其不必学者,亦决弃之而不学(饶他非心非佛,我只即心即佛)。又,老师之书亦自有其所学,不佞则又刻意于老师之所学。”(1953年10月31 日致周汝昌书)[2]卷九157真正懂得学习的人应该明白,老师的学问也有自己的渊源,要想真正读懂悟透老师的学问进而寻求突破,还要注意循着老师的修学路径直接汲取营养。

    其二,反对亦步亦趋,希望弟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顾随经常引用禅宗古德的话:“见与师齐,减师半德;见过于师,方堪传授。”自己既有“丈夫自有冲天志,不向如来行处行”的识见和气魄,顾随说过:“凡为学之事,不可随人脚跟,⋯⋯如读吾说则遂谓其铁案如山,苦水并不欢喜,只有叫屈。诚如是,苦水将置学人于何地,学人又将何以自处乎?”[2]卷三45燕大弟子杨敏如承袭顾随的观点所作毕业论文,不但没有被“赞美”,反而得到个“低分”(杨敏如《怀念先师顾随先生》)。1946年7月13日,顾随在写给辅大弟子叶嘉莹的信中表达:“不佞之望于足下者,在于不佞法外,别有开发,能自建树,成为南岳下之马祖,而不愿足下成为孔门之曾参也。”[2]卷九251“南岳”指的是唐代高僧怀让,“马祖”师承怀让,开创洪州一宗;“曾参”,孔子早期弟子,被后世尊为“宗圣”。顾随以马祖、曾参为喻,谆嘱弟子不要为老师所局限,而应敢于突破开创属于自己的天地。

    其三,注重外语学习,以求吸收中西文化营养。顾随曾道:“余受旧传统影响甚深,而现在尚不致成为一旧的文士者,第一感谢教育部,人大学时先送到北洋大学学英文。”[2]卷七110毕业后,他教过英文,翻译过英文著作,在那个中西文化交汇的时代,其“所受东西方古今文学的启迪、熏陶是相当深厚的”(卢季韶《关于羡季的词——我对于(味辛词>(荒原词>二集的体会》)。所以,顾随不仅在课堂上古今中外旁征博引,开拓学生眼界,还特别强调外语学习的重要意义,认为“至少亦须通一两种外国文,能直接看‘洋鬼子’书,方能开阔心胸”(1946年7月13日致叶嘉莹书)[2]卷九250-251。叶嘉莹是顾随的得意门生,顾随对之寄予厚望,之于如何才能做到青胜于蓝,顾随说:“除取径于蟹形文字外,无他途也”(1946年7月13日致叶嘉莹书)[2]卷九251。所谓“蟹形文字”,即相较竖行书写之中文、横行书写的拼音文字。

2.教师观

    首先,强调敬业。作为教师,顾随的敬业精神也为弟子们树立了楷模。初人燕京大学,教学对象、教学内容都较从前有了很大变化,为了适应这种变化,也为了不辜负恩师沈尹默的信任和举荐,顾随格外地“卖力气”,付出了许多辛苦,甚至于“累得吐血[3]28。然而,作为一种精神,“敬业”对顾随来说,非为一事,亦非一时,而是一种习惯,一种追求,及至后来成了名教授,仍是如此。20世纪40年代初,顾随尚曾对学生言道:“对讲功课,余自谓:一,预备不充分;二,思想不成熟,现正在用功期间,心中万马奔腾,不是想人生人世,就是想自己,观察、欣赏、分析⋯⋯总觉得以前不成,一年讲得比一年好些。有一分心尽一分心,有一分力尽一分力,然只尽于此,没法子。今年便觉得去年所讲的不成,盖思想不成熟,永远由此一点往前转,而不能固定于一点,故也不能安生。”[2]卷七278-279天津师范学院弟子王双启专文介绍顾随的课堂教学艺术,写道:“顾先生学识渊博,对所教的课程内容早已烂熟于胸,然而每次上课他都要重新认真准备,写出讲义,发给学生。先生自己也讲过这么一番意思:同是一首词,今日所说与往日所说,不会完全相同,这是因为不同时期有不同感受的缘故。”(王双启《时雨春风——先师顾羡季先生的课堂教学艺术》)

    精心批改学生习作是顾随一以贯之的又一个习惯。通常,顾随“每看一篇作文,开始有眉批,文后有总批,临发卷时还有面批”,“既善于对症下药,又能不惮其烦地精雕细琢”,既指出优缺点,还给学生指明进步的方向。(周敦淑《顾老师,我怀念您》)忆及老师为她批改作业的情形,叶嘉莹说:“先生对遣辞用字的感受之敏锐,辨析之精微,可以说是对于学习任何文学体式之写作的人,都有极大的助益。”“即使只是一二字的更易,却往往可以给我极大的启发。”(叶嘉莹《顾随:诗文丛论》序言)除了斟酌文句之外,顾随更对弟子的诗心细加呵护。他看过叶嘉莹人大学前的几首习作后留下这样的评语:“作诗是诗,填词是词,谱曲是曲,青年有清才如此,当善自护持。勉之,勉之。”[4]21又对套曲《仙吕赏花时》总评日:“稳妥,有似明人之作。欠当行者,以少生辣之味耳。”[4]37对《忆萝月》词评日:“太凄苦,青年人不宜如此。”[4]39如此等等,足见顾随对这位才华横溢的弟子欣赏之至、呵护之至。

    顾随的敬业精神和教学方法,对弟子影响至深,尤其那些后来从事教师行业的弟子。北京师范大学教授杨敏如说:“我一生教学,也需批改作业,有时不免怠懒、草率,一想到先生,便深自谴责,重新振作。”(杨敏如《怀念先师顾随先生》)辅大弟子、中学语文老师苏令娴对学生的作文,“除了详批细改外,还摸索出了一套当面辅导学生作文的方法。⋯⋯这是和顾老师启发式教学的潜移默化分不开的”(苏令娴《感召,感受,感恩》)。

    其次,注重身教。除了言传,顾随更以身教感召学子,这在反抗日寇侵略上表现得尤为突出。他作《满江红》(夜雪飞花),直接讴歌中华健儿的英勇胜利;他作《临江仙》(记向春宵融蜡),曲笔表达对日寇的痛恨。他借杂剧《馋秀才》表白心志、倾诉苦衷:“我若是拿得动刀,我若是抡得动抢,到得那两军阵上,我也去入伍吃粮。恨老天,怨彼苍,不给我力量,只生来赋与清狂。倒垂金盏悲还壮,碎地胡琴慨以慷,空辜负一貌堂堂。”[2]卷一344

    《馋秀才》剧中主人公宁肯潦倒到喝白粥、住僧舍、教村学,也不为每月十两白银去伺候县太爷。北平沦陷期间,顾随由于家累,被迫困居北平,尽管生活日渐艰难,但他始终坚持在各私立大学任教,连孩子们也不许上日伪控制的学校。

    在讲堂上,顾随“以比兴寄托为手段,把自己的精神负荷和痛苦、对祖国的节操和忠贞,交付学生,使学生能以灵犀相通,心领神会”(杨敏如《永远的怀念》)。他给学生讲抗金英雄辛弃疾的《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讲雪莱《西风颂》中的诗句:“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对祖国的满腔热忱,对日寇的满怀义愤常随着他的讲课深沉而含蓄地表达出来。”(苏令娴《感召,感受,感恩》)燕大弟子王辅世在其《忆爱国诗人顾随的两件小事》文中感言:“北平在日伪政权统治之下,爱国人士随时有遭到逮捕残害的危险”。“顾先生竟敢在课堂里表述自己的爱国热忱”,“真是令人钦敬”。

    一次课上,顾随向学生介绍自己新作的一首《净业湖边作》,他重复朗诵诗中的“有人夜半出函关”一句,“对同学们说:‘你们董鲁庵董先生上山当和尚去了!’接着就把板书擦净,讲起课来”。中国大学弟子李稚甫觉得蹊跷,“于是课后就找董环(董鲁庵先生的弟弟)去问,他说:‘你千万不要随便乱讲,我哥哥投八路了。’”(李稚甫《羡季师讲课二三事》)杨敏如多次提及1939年冬自己奔赴大后方前向老师辞行的一段往事:“先生对我说:‘你是该去的,只要有条件就该离开这里。’”(杨敏如《永远的怀念》)

    北平解放前夕,作为“大学教授中党的朋友”(陈继揆《忆羡季师》),辅仁大学党的地下组织委派学生党员陈继揆专门负责联系顾随,把《晋察冀日报》等进步书刊、文件送到他手中[3]299-300。在经济异常困难的时期,顾随还曾得到党组织的秘密资助。1949年2月20日,北平刚刚和平解放,罗荣桓、薄一波、林彪、董必武、聂荣臻、叶剑英等在北京饭店宴请进步人士,顾随亦在被邀之列[2]卷二242。

三、顾随的课堂讲授艺术

    顾随讲课是出了名的“叫座儿”,很多外系学生也去旁听,“其备受欢迎的盛况,当时是绝无仅有的”(郭预衡《顾随先生》)。更有弟子将其誉为“课堂教学的艺术大师”(王双启《时雨春风——先师顾羡季先生的课堂教学艺术》),用“艺术享受”来形容听课的感受。周汝昌盛赞道:“先生的讲授,能使聆者凝神动容,屏息忘世,随先生之声容笑貌而忽悲忽喜,忽思忽悟,难以言语状其出神人化之奇趣与高致。”(周汝昌《顾随先生诞辰百年感言》)杨敏如则形象地说:上顾先生的课,一是不看表,因为不想时间过得太快;二是忘了记笔记,因为专注,不想漏听一句话。

顾随的课堂讲授艺术是今人难以想象、常人无可企及的,我们权且通过众人的描述,将其特点总结为以下几点:

    1.先声夺人。许多顾随弟子描绘过他登堂说法的画面:他夹着布包,缓缓地走进教室,如果是冷天,还要摘去帽子,脱去大衣长袍,并不急于开口,先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几句新词,或是一点感悟⋯⋯由此说开去。李渔在《闲情偶寄》里说场中作文,“开卷之初,当以奇句夺目,使之一见而惊,不敢弃去”,讲课其实也是同样道理。杨敏如说:“先生开讲,不依程式,可以千种万端的‘起兴’,引人人胜。”(杨敏如《怀念先师顾随先生》)

    2.声情并茂。顾随非常善于朗诵,他告诉学生:“作品朗诵不同于说话和歌唱,而是介乎二者之间;关键是要对作品有全然的了解和深刻的体会,还要有感情和朗诵的技巧⋯⋯成功的朗诵,效果应当是帮助理解作品精神实质的一半。”(李如鸾《顾随先生授课散记》)他说:“会念的人一出口,便把字句原意全都‘念’了出来,不用注解。”(周汝昌《在顾随先生诗词学术研讨会上的发言》)“如果你能细心听进去,你就懂得了;如果由我来讲解,反而不能全面反映原句的精髓。”(沙逸仙《顾随先生别开生面的授课方法》)白居易《与元九书》中有云:“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莫深乎义。”燕大弟子吴华英说:“顾师也正是在情、言、声、义这四方面都达到了要求,所以感人至深,受益难忘。听他一堂课,不仅获得不少知识,也是一堂艺术的享受。”(吴华英《在与顾师相处的日子里》)

    3.天马行空。凡书本上查得到的,作者小传、历史背景之类,顾随都不在课堂耗费时间,但却常常穿插些看似不相干的“闲话”,可以接连讲上好几小时甚至好几周而不止,他自己戏称之为“跑野马”。叶嘉莹在《顾随文集》代跋中详细谈及顾随讲课的这一特点,她还特别提到:“如果只如浅见者之以为其无途径可以依循,固然是一种错误,而如果只欣赏其当时讲课之生动活泼之情趣,或者也还不免有买椟还珠之憾。先生所讲的有关诗歌之精微妙理是要既有能人的深心体会,又有能出的通观妙解,才能真正有所证悟的。”

    4.以戏论文。顾随在课堂上“跑野马”,不时会跑到京剧上去。他喜欢京剧,且有很高的鉴赏力。他把对京剧表演的感受运用到诗词的解读之中,他将辛弃疾比做杨小楼,说史达祖像梅兰芳;通过王长林的《打渔杀家》讲朗诵,通过余叔岩的《珠帘寨》讲诗歌的渐进,通过黄润甫的《长坂坡》讲气氛的渲染⋯⋯帮助学生领会诗词的妙处。在诸京剧名家中,他最喜欢“武生宗师”杨小楼,谓之“豪放雄健,武戏文唱,虽演武也有文采、文雅”(高景成《奉献顾随师百年诞辰七律一首(并后序)》),可称得上“戏圣”;而在古今词人中,他最推崇辛弃疾,由此我们也能窥知顾随内心深处那份“身在书生壮士间”的文人情怀。

    5.以禅论文。顾随通禅,喜读《楞严经》《传灯录》《五灯会元》等释家经典和禅宗语录,又曾为佛学刊物《世间解》撰写过谈禅系列文章《揣龠录》。他吸收禅宗奋斗不息、精进无止的精神,也借此丰富自己的文学体验,加深艺术修养。在课堂上,他时复拈举禅宗公案,以与诗心相印证。如,他论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时说:“读之可令人将一切是非善恶皆放下。认为沈德潜所说的‘登高时每有今古茫茫之感’的话,不免令原诗价值减低。”(高准《诗心禅定互低昂——献给苦水师百年诞辰纪念会》)中国大学弟子高准甚至“以为没有禅宗方面高度修养,就不会有顾先生那么高不可测的讲课艺术。”说“我有生以来,从小学中学到大学,遇到过不少很好的教师。然而真还从未经历过像顾先生的课那样使我神往,给我薰陶,启我开悟的。”(高准《其应乃如响,微禅岂我师》)

    6.寓教于学。“经师易得,人师难求”,顾随的道德品行向为弟子们所称誉,他有儒者的修为、释家的担荷,也有着超凡的表现力和感染力,深深影响了一届又一届学生。叶嘉莹说:“先生所予人的乃是心灵的启迪与品格的提升。”(叶嘉莹《顾随全集》序言)辅大弟子苏令娴说:“听顾老师的课是崇高的美的艺术享受,是感受深刻的思想品德教育。”(苏令娴《感召,感受,感恩》)辅大另一弟子焦廉成说:“先生总是把人格品德教育融人到诗词讲解之中”,“听先生讲授,真是极高的文学享受和纯洁灵魂的洗礼,终生受益”(焦廉成《缅怀恩师顾羡季先生》)。

    7.启发诱导。这是顾随为师和教学最重要的特征。他既不罗列、灌输那些知识性材料,也不把自己的观点强加给学生,而是引导学生融进作品的意境,探寻作者的内心世界,帮助学生提高见解的水平。他讲作者写词的感受、自己读词的感受;或铿锵朗读,或会心微笑;从词境联系到人境,从文心联系到人心 .讲得天花乱坠、顽石点头,学生们则被“带入宇宙、人生、古今文化的幻景中,时而如醉如痴,时而憬然有省,时而意气飞扬,时而欣然有得。”(杨敏如《永远的纪念——纪念先师顾随先生》)叶嘉莹评价顾随,“是我平生所接触过的讲授诗歌最能得其神髓,而且也最富于启发性的一位非常难得的好教师。”(叶嘉莹《顾随文集》代跋)

    顾随说过:“一种学问,总要和人之生命、生活发生关系。凡讲学的若成为一种口号(或一集团),则即变为一种偶像,失去其原有之意义与生命。”[2]卷七41他并没有受过师范教育,没有学过原理和技巧,但他始终致力于感悟古典诗词(文学)的生命本质,始终以平等交流而非居高临下的姿态面对学生,启发他们感悟和享受诗词(文学)之美、生命之美。正是因为他不把学问当成“学问”,不把讲学当成“讲学”,甚至不把学生当成“学生”,才得以创造出如此令人叹赏的教学效果和师生关系。除此之外,顾随在教学上之所以有如此成就,还基于以下两点,一是他的创作实践,二是他的博学多能。

    关于创作,顾随从1914年开始发表诗歌,创作过各种体裁的作品,一生不曾停笔。北大弟子吴晓铃介绍:“顾先生认为没有艺术实践的人研究作家作品总是隔着一层;搞些创作,有些艺术实践,至少可以晓得此中甘苦,至少可以体会作家的创作心态和创作过程。”[3]240他从古今中外的作家作品里汲取创作的源泉,借鉴写作的技巧,自然乐于也敢于将自己所学、所得、所思、所感不断地传授给学生。

    说到顾随博学,更是有目共睹:他是才华横溢的作家,填词、赋诗、谱曲、作剧,兼擅诸体,无不出众;他是出唐入晋的书家,工小楷,擅行草,同学辈谓为“三百年来无此手”(郑骞《论书绝句一百首之九十四——顾随》);他是超群轶伦的学者,“在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上的地位,可以拿‘近代的刘勰’来作比”(周汝昌《怀念先师顾随先生——在顾随先生纪念会上的报告》);他是学富思深的哲人,博览群书,兼修儒释,以禅心济世,以文心化人。正是因为有了如此贯通古今、融汇中外的学识和修为,才使得顾随得以在讲坛上旁征博引、纵横捭阖、兴会淋漓、皆具妙义。

[参考文献]

[1]顾随.干部档案[Z].保定:河北大学档案馆.

[2]顾随.顾随全集:十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4.

[3]顾之京.大师顾随——女儿眼中的父亲[M].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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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赵林涛.顾随与现代学人[M].北京:中华书局,2012.

[6]赵林涛,顾之京.顾随学术年表[J].河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3):3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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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赵林涛,顾之京.驼庵学记[C].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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